戲曲演員從傳統舞臺到網絡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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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疫情影響,文藝演出減少或暫停,促使不少演員把表演轉移到了網上,這其中也包括部分戲曲演員。在網絡世界,他們獲得了新的“票房”。
她們中,有在牛棚打出手的刀馬旦,有在雪地里唱河北梆子的青衣,還有在后臺彩排的花旦。
我們采訪了不同劇種的三位河北戲曲演員,她們中粉絲最多的有128萬,少的也有9萬多。新的表演形式,讓她們在虛擬的舞臺上贏得了更多掌聲,同時也讓戲曲文化的覆蓋面不斷擴大。
戲曲演員的網絡“票房”
甄淑梭火了。
她1月27日在抖音上發布的一條視頻,截至3月31日,超過了千萬瀏覽量,獲得了142萬的點贊和7萬多條留言,“一夜之間”暴漲了幾萬粉絲,粉絲量在2月7日就已突破了100萬。
這條視頻是在甄淑梭愛人的老家曲陽縣馬羊村拍攝的。甄淑梭穿著農村常見的花格子圍裙,扎著馬尾辮,舞著一根一頭還在冒煙的燒火棍。她身旁的露天灶臺上蒸氣繚繞,這根道具燒火棍就是從灶臺的柴火中隨手抽來的。小碗粗的燒火棍在她的手上、肩上、背上就像粘住了一樣上下翻飛,嫻熟又流暢。
“當時全家正在院里燉肉,有人說來一段,我說來一段就來一段。也沒稱手的家伙什,就抽了根燒火棍耍了一段,沒想到一下子就火了。”甄淑梭大笑著解釋,她表演的其實是戲曲中刀馬旦耍槍的基本功。
甄淑梭是一名京劇武旦演員,最初學的是河北梆子。1994年,她和愛人遠赴溫州,改攻京劇刀馬旦。
2019年,甄淑梭在兒子的建議下,開始錄制抖音視頻。第一條視頻是在一家劇團后臺錄制的打出手片段,這段清晰度不高、畫面嘈雜的視頻,雖然也獲得了14萬+的點贊,但并沒有成為爆款。
此后,甄淑梭在演出之余,先后拍了300多條練習、演出的武打片段發到網上。到了2020年,受疫情影響,演出逐漸減少,甄淑梭也感覺年紀大了,干脆和愛人回曲陽老家生活,開始專門從事網絡表演,也就有了開頭燒火棍當道具火爆網絡的一幕。
爆火后的一個多月,她又錄制了耍鞭、打出手等幾條不同戲曲武打技巧的視頻。場景不是在放羊的小路上,就是在自家老宅的牛棚,這些鄉土氣息的背景加上甄淑梭出眾的武打技巧,讓這些作品獲得了75萬以上的點贊量,有人因為甄淑梭舞燒火棍的視頻夸她是戲曲界的楊排風,也有人說她是網絡第一刀馬旦。
全國各地的媒體聞訊而來,“多的時候電話都接不過來,下了播就趕緊去接受采訪。”3月27日,接受采訪時甄淑梭說,目前,她依然保持著每天兩場的直播狀態,借助宣傳和流量加分,天南海北的粉絲慕名涌入她的直播間,一場直播中在線粉絲分分鐘過萬。“挺突然。這不,明天還要去天津衛視錄節目,央視的工作人員也聯系我,演了大半輩子戲,沒想到老了老了,這樣火了。”
相比甄淑梭的爆紅,有著9萬多粉絲的@河北梆子裴軍格自嘲自己是個“小主播”。
裴軍格是河北梆子資深票友。2009年參加河北省金牌票友大賽拿了一等獎,2011年參加河北省十大名票甄選賽又拿了一等獎,2016年代表河北電視臺參加央視星光大道戲曲賽獲得過月冠軍。
2021年7月,她的粉絲有8.5萬人,今年3月31日,她的粉絲增加到了9.2萬人。“我直播不固定,一個月也沒幾場,所以吸粉能力就弱,一場直播有大幾百人圍觀,老粉絲多,基本都是河北梆子愛好者。”裴軍格介紹。
和甄淑梭的表演老少咸宜不同,裴軍格主攻的是唱腔,有一定的欣賞門檻。在3月29日中午的直播中,粉絲們邊“抱怨”著“老裴你怎么才來”,邊熱情幫忙把裴軍格演唱的唱詞打到屏幕上,讓更多人聽懂裴軍格唱的是什么。
有著28萬多粉絲的@唐山越姐彭越,不同于甄淑梭和裴軍格的“個體戶”身份,她是唐山演藝集團公司評劇團的專職演員,是快手平臺上評劇這一劇種主播中,粉絲較多的一位。
彭越的直播形式要多樣一些,有時是彩排現場,有時是連麥演唱,“直播時多的時候也有近千人觀看。”彭越說,從2017年起,她就陸續在網上做直播,同網友互動,“你還別說,有粉絲給我留言,邀請我們團到他們那去演出,我還給團里攬過活兒。”
網友是否認可最終靠實力
“真功夫”“臺下十年功”——翻看甄淑梭發布的視頻,幾乎每一條下都有網友類似的留言。
甄淑梭感慨,“這一句十年功,苦得很。”
就拿點贊量高達91萬的靠旗打出手來說,甄淑梭把道具刀在右靠旗上旋轉數圈后向上拋,用另一側靠旗接住掉下的刀,還能把刀從靠旗拋出后,用手里的紅纓槍穩穩停住,有網友驚呼:這是粘住了嗎?
甄淑梭大笑,“不是粘住了,是練了十幾年,有準頭了。”
打出手是作拋擲接踢武器的特技表演,一般都是手持道具或者用腳踢,靠旗打出手難度就要大一點。甄淑梭在靠旗打出手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拋擲接住和停刀的動作,就更是難上加難。
甄淑梭介紹,從左到右的拋擲尤其難練,“相當于讓空中旋轉的刀改變旋轉方向,還要精準落到另一側的靠旗上,對拋擲的力度、高度和角度都有要求。沒別的技巧,就是反復練。”
甄淑梭13歲在唐縣戲校學戲,最初學的是河北梆子劇種,壓腿、翻跟斗、擰旋子這些都是基本功。1994年,甄淑梭和愛人到溫州各劇團跑生活,當地人喜歡觀看京劇武旦表演,甄淑梭算是半路出家,“我去溫州頭十年,除了上臺表演、吃飯睡覺,其余時間都在練。大年三十吃了年夜飯還要練上個把小時才睡覺。每次劇團演出轉場,我都眼巴巴從車窗戶朝外看,賣東西的小攤啊、好看的風景啊,心里就想,啥時候我也能得空到這些地方轉轉看看。”
從10次打出手掉下1次,到50次掉下1次,到100次掉下1次,慢慢地,表演成功率越來越高,甄淑梭逐漸成為溫州當地有名的武旦演員,也為成為直播里的武旦網紅打下了基礎。
3月29日,裴軍格在直播間開唱河北梆子《大登殿》,這一開腔,直播間的評論就多了起來——還是老裴穩!裴姐這調門真高。
裴軍格的唱腔能達到D調。得益于年輕時,她在鄉間沒有擴音器的舞臺上表演,為了壓過伴奏讓臺下的觀眾聽清,只能不斷提高調門。
這樣的唱腔,在票友中也算高段位。
20世紀80年代,十三四歲的裴軍格跟著村里的大喇叭和家里的收音機學會了《杜十娘》《三娘教子》選段,因為喜歡戲曲,她加入了鄉村劇團,在藁城附近的村鎮表演,“劇團的老演員都是我老師。”裴軍格回憶,沒有正規的訓練,更多的是靠模仿和揣摩,直到2009年參加完票友比賽后,她認識了河北省河北梆子劇院的韓建華、畢和心兩位老師,才學到了科學的運氣、發聲。
“村里的女人活計多,唱戲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裴軍格說,為了不影響鄰居,她跑到小區外的空地上唱,下大雪都去吊嗓,“網友也有一定的欣賞水平,你唱的不強,他們也不來聽。”
彭越的評劇表演要比河北梆子劇種更有觀眾緣,彭越上傳的《裴氏自嘆》選段,盡管是非正式舞臺表演,但眼神動作都很到位,連一聲冷嘆都讓觀眾身臨其境,很有代入感,有網友留言:這才叫聲情并茂。
彭越2010年拜新派傳人、梅花獎得主羅慧琴為師,除了師承專業指點,更多的是苦練,為了練小臺步,她掉過趾甲,練跪蹉步兩個膝蓋幾乎爛掉,“一年到頭,除了演出就是彩排和訓練。我們行業有句話,叫三天不練自己知道,十天不練觀眾知道。網上的評劇主播也并非我一個,觀眾的欣賞水平也要比過去高,網絡票房高低說到底還是看主播的水平和實力。”
老行當的新舞臺
3月29日,石家莊藁城區,裴軍格向記者展示她的新裝備——聲卡、話筒、兩部手機,“這些設備啊,更新了好幾次了,現在的效果要比過去好太多。”裴軍格所說的“過去”,早到10年前。
2012年,因為在全省票友比賽中連拿兩次一等獎,很多戲迷認識了裴軍格,網友們為了能經常聽到裴軍格演唱,手把手地教裴軍格在UC平臺注冊、開設房間,裴軍格無意中成為戲曲票友中,較早一批登上互聯網舞臺的表演者。
“當時每個網絡房間上限500人,有專職管理員,網友也能看到演唱者,也可以刷評論、送鮮花。”裴軍格回憶,也是從那時起,她從唱了二十多年的傳統舞臺開始兼唱網絡舞臺。
過去,傳統舞臺表演,裴軍格準備一副好嗓子就能亮相。現在裴軍格還要帶著好心態,“以前的舞臺雖然都在鄉間,觀眾也經常在五六百人,人多了,叫好的、鼓掌的會讓舞臺上的演員更亢奮,更有表演欲。網絡舞臺的表演,就兩部手機,一部放伴奏,一部和網友互動,觀眾能看到我,我看不到觀眾,唱完以后,如果不盯著屏幕看字幕,連個響聲都沒有。”
這種變化,是傳統戲曲搬上網絡舞臺后,每個表演者都要經歷的。
在一次直播中,彭越演唱楊三姐哭靈一段時,聲淚俱下,網友們留言刷了屏,有人說,這表演入木三分。
彭越說,只要是唱悲段,不分網上網下,她幾乎都能“入戲”,“網絡直播也是個舞臺,可能沒有現場觀眾,讓演員進入狀態比較慢,但是你選擇來網絡舞臺表演,就要拿出正式表演的情緒。”
不僅如此,每次直播,彭越還會精心化妝,“演員登臺演出面對觀眾得化妝,網絡舞臺一樣的,觀眾甚至比傳統舞臺還要多,表演前的任何準備都不能打折。”
網絡舞臺和傳統舞臺,同又不同。
傳統舞臺一場表演在2小時左右,中間會有轉換場,可以下臺休息。直播不同,需要主播在鏡頭前維持少則半小時,多則兩個多小時的主持、表演、互動全程,這是很大的考驗。
彭越的直播中,經常會插播很多戲曲知識,“唐山是評劇的發源地,有時我會給粉絲講評劇的來源,有時會講某個戲本的背景,比如《楊三姐告狀》原型就出自唐山,由真人真事改編,這些是傳統舞臺演出時不能放進去的。”
她還會把糾正學生的唱腔和發音的教學內容放到網上,“這一個視頻就能讓評劇愛好者拿去做示范,對照著練習,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老師。”
4月2日晚,甄淑梭開播了,直播間的人數增增減減,打招呼的老粉絲和一閃而過看熱鬧的,圍觀甄淑梭的武旦表演。
“進直播間的老鐵們歡迎大家點個小紅心,留言666啊。”多年“南漂”,甄淑梭的口音已經少了北方的鄉音,多了幾分軟糯的南方語調,“以前的表演,主要是我和我愛人配合,有劇團邀請,找好了臺口,上臺演就行,觀眾多少、后臺樂隊都不用操心。”甄淑梭感慨,自從回到曲陽老家做直播,她的愛人負責拍攝,她負責剪輯和配樂。
在馬羊村,大伯哥家的羊,婆婆家的牛,鄰居的拖拉機都被選作背景過,“有時候特別費心做的視頻反響平平,倒是隨手拍攝的成爆款,我們也還在摸索。”甄淑梭說,不管是做視頻還是直播,背景場景、文案這些新鮮的技能她都在學。
每一位網絡主播也從新的舞臺收獲了很多。
裴軍格面對著鏡頭,會和“老鐵們”聊家長里短,她會說普通話,但直播時還是用藁城方言多,“我和很多粉絲處成了朋友,大家沒見過面,但是粉絲會自覺在直播間幫我維護秩序,我嗓子不舒服還會噓寒問暖,這些都讓人心里暖烘烘的。”
相比其他戲曲主播,彭越的視頻內容要更為豐富一些,有教學的,有彩排的,也有演出中的,“有一次在天津演出,有粉絲從直播中知道消息,開車200多公里趕去看我表演。”
4月4日,在甄淑梭最新上傳的視頻中,拍攝的背景和手法都有了很大不同,她說這是兒子做的,想請網友提意見,結果,支持的和反對的意見在幾小時內就有了一千多條。
“沒想到大家這么熱情,每一條我都認真看,挑出好的意見用到新的制作和直播中。”甄淑梭說,這和過去傳統舞臺表演有戲迷追到后臺找她合影的感覺差不多,“都會讓表演者覺得,你的付出很值得。”區別是,網絡平臺更廣闊。
■記者手記
兩個舞臺都精彩
彭越登上過金碧輝煌的劇院舞臺,也在鄉間的簡易大棚表演過。
她記得有一年冬季,下著大雪,她和同事到一個村里演出,臺下只有一名觀眾,打著傘看。“氣溫零下幾攝氏度,穿著演出服非常冷。可只要有人看,我們就得堅持演完。”
節奏輕快、唱腔親民的評劇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但彭越對觀眾群體的構成依然憂心——中老年人為主,年輕人很少。
這一點,在直播平臺上開播初期也很明顯。直播這個以年輕人為主的平臺,我們采訪的三位主播都經歷了漫長的一段時期,粉絲寥寥,直播圍觀人數寥寥,即便有,也是退休了愛好戲曲的老年人。
這也是彭越開播的原因之一,“我想年輕人不看,不一定是不喜歡,也可能是不了解。”
這一點,甄淑梭很有感觸。
在一次直播中,有一名女大學生粉絲留言說,全宿舍都在圍觀,“這孩子說,阿姨,我們第一次看戲曲表演,國粹居然也這么有看頭。”
甄淑梭說,年輕人也來看熱鬧,讓她挺欣慰,“這說明,戲曲需要推廣,讓更多人了解戲曲很有必要。我們多傳播一點,戲曲的生命力就能更廣一些。”
網絡舞臺和傳統舞臺正在形成良性互動。
3月31日,走紅網絡的甄淑梭參加天津衛視《跨時代戰書——達人挑戰季》節目,拿到了周冠軍,她在直播間分享這一好消息時,粉絲們的大拇指再次刷了屏。接下來,還有幾家電視臺的邀請,以及還有不少媒體的采訪邀約,連去電視臺錄節目,她都要和粉絲“請假”。
3月31日,彭越在直播平臺上分享了她在天津評劇院彩排新劇時的片段,相比直播時單一的背景,彩排舞臺燈光炫麗,服裝漂亮,配合上臺步和現場伴奏,客觀來說,要比直播更有看頭。
彭越經常和其他演員在直播平臺連麥互動,“想把觀眾吸引到傳統劇院中來,讓他們看到,傳統的戲曲表演到底有多美。”
因為這次采訪,記者也在直播間圍觀了多場戲曲直播。和傳統舞臺比,沒有地點限制、沒有時長約束,觀眾天南海北,主播即興發揮的網絡舞臺完全是一片新天地。網絡舞臺要比傳統舞臺更讓人容易迷戀,動輒數萬的圍觀者、百十萬的粉絲,輕易就能制造一場網絡小型個人專場。
但我們應該看到,戲曲表演,到底是一種嚴肅藝術。每一位戲曲大咖,都是數十年如一日的苦練和鉆研,才會成為業內翹楚。
網絡舞臺上的戲曲表演,更應該定義為拓展了戲曲表演的一條新路,而不應該取代傳統舞臺,戲曲的程式化表演需要舞臺氛圍、道具背景來輔助,更需要過硬的戲曲功底來做基礎。
同時也要看到,戲曲直播,給更多人打開了一扇近距離接觸戲曲的小窗口,借助這個窗口,才會有更多人因為了解而喜歡,因為喜歡才去學習,因為學習才實現傳承。
因此,兩個舞臺,都很精彩。白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