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生成歌曲的出現將給我們帶來什么?
許首秋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最近流行音樂界最受人關注的新聞,當屬國外有位名叫“Ghostwriter977”的抖音(Tiktok)用戶,以流行樂壇巨星德雷克和威肯的聲音為訓練模型,使人工智能(以下簡稱“AI”)生成了一首名為《我心可鑒》(Heart on My Sleeve)的說唱歌曲。
這首樂曲在抖音和其他網絡平臺上一經發布便廣受關注,獲得了超過千萬的瀏覽量。但不久之后,德雷克和威肯所屬的環球音樂集團就以“使用旗下藝術家的音樂來訓練生成式人工智能既違反協議,又違反版權法”為由向平臺提出了投訴,令其下架。
從這一事件中不難看出,盡管當下人工智能創作早已在藝術設計、繪畫、攝影等領域中大放光彩,但其為人們帶來了新奇聽覺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焦慮。我想,對于音樂集團或公司而言,其主訴緣由當然是出于對旗下歌手聲音版權的維護以及提前規避由此可能引發的相關利益糾紛。對于相關從業者而言,其擔憂可能是全新技術革命將帶來的職業取代與就業危機。對國家管理者而言,其憂慮也許是全新挑戰將打破原有社會經濟體系中既能控制風險、調節市場,又能保持技術創新的監管平衡點。
然而,排除AI生成物在社會利益、法律監管等方面可能帶來的各種“麻煩”以外,反觀音樂藝術本身,AI生成歌曲的出現主要帶來了如下問題。
首先是促使我們必須重省音樂“真偽”的問題。
雖然長久以來,音樂界開展了諸多關于“真偽”問題的研究,其內容涉及厘清音樂作品創作年代及歸屬、古譜解讀與還原之辨析、音樂表演“本真主義”的追詢,以及在創作中關于“真實內心”所占比重的反思等等。但從音樂美學層面來看,這些關于“真偽”的論證實際上無非只是針對歷史事實挖掘及推斷分析工作是否合理的考量,亦或是創作者們內心思想獨白的表露,其“真偽”的判斷并未切中音樂本質。這是因為,如《樂記·樂象篇》中所說“唯樂不可以為偽”那樣,一切音樂產生都源于人們內心的活動,是人們在外物影響下真實內心的產物。在這種語境下,無論是借鑒模仿還是開拓創新的音樂,其皆符合“體現主體內心、無法作假”的框定。因此,以往世上并沒有不屬于人類的“偽”音樂,也便不存在音樂本質的“真偽”之辯。
可AI生成歌曲的出現,預示著未來音樂創作及表演有了逐步擺脫人類主體的可能。當現階段由人類意志主導的“培養生成工作”進一步變為AI“自主學習創作”之后,上述“唯樂不可以為偽”的美學論斷將直接被推翻。在未來,人類意志之“真”和脫離人類意志之“偽”這兩個創造主體同時存在的雜糅藝術時代里,如何判斷音樂“真偽”的問題定然將升級為關乎音樂本質的首要命題。
其次是音樂作品的寫作工藝與審美機制問題。
和之前AI生成式照片對人物手部細節處理有所缺陷一樣,目前許多音樂評論者認為《我心可鑒》一曲在伴奏音色處理、人聲的保真度與清晰度上仍有不足,體現了AI生成式歌曲的通病。但我們必須承認,至少在說唱歌曲創作領域,它已經顯露出相當成熟的寫作工藝。該樂曲以D-bE-F-G四音作為基本音列快速循環伴奏,同時配以富有沖擊力的低音及動感的說唱節奏,在清晰的段落結構以及較為平滑的音域過渡中使音響形成了自洽的完整結構。對于沒有提前知道作品是由AI生成的聽眾來說,這首歌曲幾乎已經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相信隨著AI技術的快速進步,很快現存音樂寫作工藝上的明顯瑕疵將被徹底抹平。而且在此基礎上,未來必然還將涌現更多跨越時代、跨越地域風格交融的創新嘗試。為此,我們大可不必擔心今后音樂藝術技藝的降低,更無需擔心音樂作品變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相反,我們應當注意的則是AI在音樂審美機制方面帶來的割裂。由于音樂的自動生成與演繹很大程度上將降低創作者和表演者的實際參與度,不可避免地壓縮兩者通過創演活動進行審美抒發的空間。這就會使得原本集創作—表演—欣賞為一體的完整音樂審美生態鏈逐漸萎縮至僅剩欣賞者。顯然,當任何藝術的審美活動進入了只有純粹接收而無實踐產出的不良境地,其結果不只是降低欣賞者自身的審美能力與素養,更可能直接導致這一藝術形式的徹底滅亡。為此,我們應當即刻反思音樂及其他藝術借助AI生成的必要性,把握和控制AI技術在藝術創作與傳播領域的使用尺度。
最后是音樂作品存在方式及其意義把握的問題。
一般來說,音樂作品存在方式有三種,其一是現實存在,即我們直接感知到的、不同于自然聲音的音樂聲音。當然也包括凝固下來的,隨時等待演奏激活的樂譜以及我們腦海中哼唱、回響的音樂。其二是歷史存在,即在音樂作品中呈現出的一些具有人文標識意味的特定音樂語匯、結構與風格形式。其三是意向存在,即在音樂審美過程中,通過主體意向投射作品后方能呈現的某些并不完全在場的形而上意義。相應的,我們對音樂作品意義的把握,也就自下而上地包含了樂譜符號的聲學意義、音樂語匯的隱喻意義、社會變遷的人文意義、不可言說的形而上意義以及始終貫穿其中的人類情感意義等諸多內容。
無疑,到目前為止,無論音樂作品存在的方式有多么豐富,其始終基于當下或過去之人活生生的生命經驗事實及實事。無論音樂作品意義的呈現有多么復雜,其始終基于當下及過去之人的意向賦予及體悟。可以說,人類一直在利用有限的軀殼與工具盡可能地促成音樂作品的繁衍與意義生成,其目的是為了不斷為后人留下生命印記,從而保障人類文明及情感的代代延續。
但我們可以想象,AI生成的未來音樂作品將產生全新的存在方式,即以一種與現有人類生命經驗大相徑庭的“新生命”經驗存在。且在這種存在方式里,聲音、聲音概念及聲音意義完全可能超脫人類有限的肉體軀殼與精神思域,以人類肉耳不聞、無法理解的姿態出現。當它來臨時,人類是否會被自己親手創造的AI排除在音樂審美的大門之外?亦或是接受肉身的改造以便融入其中?這當然只是本人賽博朋克式的遐想,但更是對音樂藝術從“太初有聲,聲音與人同在,聲音就是人”(韓鍾恩教授語)變為“太初有聲,聲音與AI同在,聲音就是AI”的擔憂。
(作者為上海音樂學院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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