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快播報】銀幕識珍顏,一種看老片的樂趣
鈴木清順(1923-2017)
孫小寧
(資料圖片)
生活于有電影節的城市,每年的春天都像是在隨電影而動,待它的幕帷緩緩合上,這時被問到有什么收獲,大抵我會語帶遲疑——一場燦然煙火中,無論你從中看了幾部,那整體的蓬勃勢能,都像灌注進了身心,看的時候毛孔張開,哪兒哪兒都是興奮點。集中一起想,又有些失焦。這感覺既飽滿又虛無,很像從一場夢中醒來。夢中不覺得,自己也像這春天的楊柳飛絮一樣在滿城亂穿,醒來一腳入夏,槐花已落了一地。需要等待,有些東西才會在沉淀之后浮出。這一回浮出的,竟然是被鈴木清順的老片兒激活的那些銀幕珍顏。
鈴木六十年代幾部,是我2023北影節集中看的電影,差不多每部里,都有宍戶錠先生出場,讓我在大銀幕上得見傳說中的,這位日活當家動作明星的初顏。據說他以銀幕上出槍最快可入吉尼斯紀錄,甚至周潤發的拔槍姿勢,都是效仿于他。但我面對著銀幕上的他,起初好奇的倒是,在他那個活躍拍片的年代,何以是這樣的殺手臉占了銀幕C位。宍戶錠先生身姿矯健自然是有的,但面部肌肉鼓蕩的呀,據說還是為了大家所認為的臉頰豐潤,才去做的臉部硅膠填充。動作明星不是應該肌肉緊繃線條凌厲才夠酷更有型嗎?再看一部《東京流浪漢》,這里的男一號(渡哲也飾)臉,竟然也差不多類型,怎么看都還像個生在富裕之家的上進好青年。
銀幕之顏的時代審美,走到今天,差不多快接近全世界統一流行線。但回到各國的老片兒,又能看出嬗變的軌跡,這其中的流行密碼,大概掌握在電影研究者手中,同一國度同一時代過來的大部分人,只會覺得順理成章。我當然可以從我手頭的電影史書中,找到相關的背書,但既然電影就在眼前,我還是想先來直觀感受一番。一部部往下看,這感受呈一個漸變過程,量變積累到質變,到頭來佩服的是鈴木清順這位怪咖,他愣是把這張乍一看不被我接受的臉,最后變成,想看。不僅是宍戶錠先生這張臉,還有他在打斗之后那種妖冶步態。腦補刀光劍影的生涯中,一個殺手隨時就要俯身聞一鍋電飯煲米飯,多像是在給電飯煲知名大米品牌做插入廣告,想著就傻得不行,但由宍戶錠先生演來,竟然有趣。這樣的殺手,還很在乎他的殺手排名。接了一號殺手下的戰書,便積極應戰。銀幕上展現出的一紙便條,字跡工整,一點殺氣沒有,倒像是給我這段位的日語學習者遞了一道翻譯題。
給日活拍片,鈴木接的本來是些類型片行活,但他就是一點點在其中,嵌進去自己的風格印記。一種空間與意念的游戲,即使是動作明星,也不是單純的拔槍迅速、動作敏捷就可以勝任。而鈴木想要的形式感以及刁鉆幽默,宍戶錠先生也能給出。會心了,這張臉,還是有得看。
事后檢索,宍戶錠先生已經離世,時間正好是疫情初起的那一年。網上有一個他晚年出鏡的視頻,講述的正是他當年找醫生往臉頰嵌硅膠、晚年又取下的往事。我盯著那張重顯出棱角又添了歲月蒼古的臉,明顯順眼很多。但也知道,這種回歸生活的現實感,并不是鈴木電影所需。
風格化的導演,演員的面孔,通常還帶有類型風格的詮釋性作用。宍戶錠代表的,便是鈴木日活時期作品的那張臉。而他八九十年代的作品該由哪張臉來做說明,我暫時還舉棋不定。電影節期間,我同時在家補看這些電影——趁熱打鐵,對他這個類型的導演,管用。
鈴木清順的電影,合一起觀想,更像是兩個裝置盒子。銀幕上放映的日活系列,裝著他要呈現的現實,家中碟里所藏的后期作品,則裝著他無邊飛升的想象力激起的腦洞靈光。正是這些離開日活,又經歲月沉寂后重啟的藝術創作,為他迎來了藝術的高峰。世界上的電影人,因為這些,倒回來再把他前期作品一道,追認為“鈴木美學”。
兩個裝置盒子,幕后創作團隊大抵沒怎么變,演員配置,則已經是另一些面孔。也頗能理解,前一個盒子里的角色,無論是殺手、警察、戰后風塵女,還是剛從青春夢里進入到現實的男女,多少得依托現實地面展開,當然需要一些現實感的臉。后一個是夢、是潛意識的生死欲念,自然需要些非現實的臉。
現實臉中,除了宍戶錠先生,我還記住了作為戰后野性生存代表的青春女星野川由美子?!度怏w之門》中她飾演四位風塵女中的一個,小獸一樣靈活、凌厲又殘忍,同時又有一顆脆弱、渴愛的心。野川由美子生就一張生存欲強勁的臉,一出場就元氣淋漓。另一位,沖擊力沒她那么強烈,但那張臉也惹人探究。渡邊美佐子,對,就是《肉體之門》宍戶錠在四位風塵女中最先迷上的那個,也是《野獸的青春》里,宍戶錠作為警察臥底,最后窺得真面目的那一個。演風塵女也罷,心機女也罷,她都先是以一張無比古典溫婉的臉示人,但那最是一低頭的溫柔中,又帶出一份深藏不露的神秘野性、殺機,與不安。后來發現,她原來是《血疑》中演幸子媽的那位。一次觀影,等于窺到了她年輕時代的銀幕之顏。溫婉后面潛藏著的那份性感與莫測,是另一種生存策略。為生存而戰,僅這兩張臉放在銀幕上,就已足夠替鈴木清順,演繹戰后破敗的東京,那份原始競存中,明里暗里的角力。
鈴木清順后期的作品,單看劇情介紹,等于白搭。我的體驗是,每個場景里的臺詞對話,都還明白。就是別想借著這個理解,去接下一場。“大正浪漫曲”三部看過來,基本就是一個出魂記。以至于事后再回想,都是一些異象之美的畫面定境:幽澈的河上,幾艘舟船載著女人,個個的臉,都是面具般不動;沙丘、海灘、巖壁、打著無數隔斷的屋間。人物在既實又虛的空間里轉換,更像是在生死、欲念、意識與無意識中,燈光的明滅,會格外凸顯一些臉——女人的臉都帶著浮世繪畫與雨夜物語中的那種幽異的氛圍氣,男人,主角雖然不一定是坂東玉三郎那樣的歌舞伎大咖,但是偶有他的出場點綴,也恰好可以印證,鈴木,就想把銀幕,一點一點往歌舞伎舞臺方面幻化。
但這夢幻裝置盒子里的男角,讓我印象深的,竟然又是原田芳雄那張荒率不羈的臉,這結論由我說來,很像個悖論。很大原因大概還是,頭腦中放不下當年風靡于中國的矢村警長合于社會理想的帥酷。鈴木在1980年的《流浪者之歌》中,讓他演一個云游者,動輒離家出走,雄性生物般出塵隱沒,原田芳雄演得率性天然。同樣的,他在時代劇中的角色,也帶著這種荒野浪子勁兒。那是在導演黑木和雄的電影中。從《龍馬暗殺》(1974)中有歷史原型的坂本龍馬,到《浪人街》(1990)中社會轉型間的浪人,黑木和雄賦予他的這類角色,行為都有些出邊出沿兒,但那張有型有款、處處長在現代人審美線上的臉,需要時,也能現出妖異與怪誕。這一切都顯見得,原田芳雄駕馭角色的能力,遠超過一般現實劇、時代劇所劃定的任務范疇。且放在這樣的電影里,更有奇趣,更神彩煥然。腦補網上的愛剪輯者,將《流浪者之歌》和黑木和雄這兩部串剪,不用說,形象也可以慢慢合體,都是胡子拉碴、亂發垂肩?!独巳私帧分兴麨榫任<笔聭B中的情人,一路橋上狂奔,活脫脫一頭荒野之獅。很讓人猜想,是否這些角色里,隱藏著他前世的靈魂肉骨。
在這個意義上,樹木希林出現于鈴木《流浪者之歌》中,角色與人倒是格外游離。雖然她演的,只是云游者生死流浪中,所遇之路人甲角色。完全可視為一種風景之替,即便如此,那被鏡頭照到的她臉上的樂呵勁兒,還是跳出了鈴木電影的裝置盒。樹木希林是我一生的摯愛,所以時不時我就往前倒看一下她以前的銀幕角色。但這么一比,我更加想把是枝裕和、河瀨直美片中的她,視為她的銀幕珍顏。
這也是我喜歡看老片的緣故。因為你總能從中看到你心儀的寶藏演員不同時期的臉。即使有時和印象有違和,也仍然藏著某些發現的驚喜。那就是,你更可以確認,你是在哪一刻,靈魂被他們搭上了線,然后認出生命中那些潛藏未識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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