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鐘》:突然人類的一個時代結束了”
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后,張藝謀的《一秒鐘》終于得以上映。這部電影跟他過往以及未來的《懸崖之上》《堅如磐石》《最冷的槍》等所有電影都不一樣,它更私人,更像是張藝謀對膠片時代光影世界一些記憶的留存。張藝謀形容它就像是自己寫的一份情書,有一種深厚的寄托在里面,到最后如果大家不知道,挺可惜的。所以,他的心愿其實很簡單,只要能跟觀眾見面,所有的遺憾就都不當回事了。
電影上映前,我們跟張藝謀進行了一次長談,不止聊了《一秒鐘》的拍攝初衷、選角上的考慮、里面的一些劇情和細節,還聊到了電影技術的革新、大銀幕跟網絡的未來之爭、好演員與流量明星的不同、導演的堅守和與時俱進等很多話題。作為一個主動想跟上時代和觀眾的導演,他對電影行業,對當下的流行,都有自己的關注和思考。
“突然人類的一個時代結束了”
我有拍《一秒鐘》這部電影的想法很早了。覺著自己很多(關于電影的)記憶將來整理一下,都挺有意思。
在2018年,突然感覺膠片時代就非常快的結束了。2017年、2018年的時候,還有一些國際大導演,像諾蘭呀,像昆汀·塔倫蒂諾呀,像斯皮爾伯格呀,還用膠片拍一種標志性的電影,還表示了對膠片的某種迷戀,某種推崇,后來就沒有了。因為生產、洗印的工廠都沒有了,要重啟這些工廠,很復雜,甚至在美國本土都重啟不了了。所以這些大導演們也就不再做最后的堅持了。
我那時候去美國見斯皮爾伯格的時候跟他聊,他問我你開始拍數字了嗎,我說我早就開始了,我是中國拍的最早的。他說我一直都沒有下決心我要不要拍數字。我說數字不錯,但是我一直還是很喜歡膠片。
但是2018年的時候,中國的影院迅速地就調整了,已經全盤數字化了。我們是世界上更換最快的。美國的院線,沒人統計過啊,現在大約還有10%-20%是膠片,它那個更換慢,需要成本。所以美國你現在要發一個好萊塢大片,還要印一部分傳統拷貝給那些院線。
我們國家換得很快,所以我就是突然感覺全都沒有了,一個膠片時代結束了。因為我們從學電影開始,就講盧米埃爾兄弟,講膠片怎么回事,突然人類的一個時代結束了,當時有很強烈的一種“哎呀,就沒有了!”的感覺。
所以我就覺得,要不然就把這個故事拍出來吧,一些點點滴滴的記憶,只是套一個故事而已。
“能上映就很開心了,所有的遺憾就都不當回事了”
這個故事很簡單,小制作,但是在我拍電影的生涯中,我自己有很強的一個情感跟它在一起。我其實就是對那個時代人們仰望星空,在那個精神非常貧瘠的時代,人們看電影那個呼朋喚友,四里八鄉,來了之后的一種狂歡,哪怕看新聞簡報,那都磨成那樣了,大家都不走,范電影說你放一晚上他們看一晚上,就人的那種精神的東西,是非常可貴的。
其實不管隨著物質多么發達,多么充足,多么富裕,精神的這種東西永遠是特別有意思的。我們并不是懷念那個時代看電影的情況,是懷念那個時代光影世界帶給我們夢幻般的那種情感,哪怕都是革命的題材,那種記憶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覺得這部電影能跟大家見面就行了,不然你寫了一封情書,到最后大家不知道,還挺可惜的。這個作品雖然故事簡單,也許沒有什么商業性,也許離年輕人比較遠,但是對于我來說,有一種深厚的寄托,那是不一樣的,我給我自己做一個回憶,一個紀念。所以對我來說,這部電影能跟大家見面,就已經很開心了,所有的遺憾,就都不當回事了。
“現在網紅臉和流量讓大家膩了,演技好的演員碰上好時光了”
這部電影選了張譯、劉浩存、范偉、余皚磊來演。
其實說起來最早有創意的時候,我是給黃渤和徐崢打的招呼,讓徐崢演放映員,我們把他叫“大上海”,徐崢是上海人,一口上海話,那個年代上海人在西北說上海話很吃香的,馬上就高看,洋氣的厲害。讓黃渤演勞改犯。
后來換了劇本,演員檔期各種問題,我對張譯那時候不太熟,還是徐崢推薦的,我知道張譯但是沒合作過,他說張譯很好,這樣我就和他合作了
余皚磊是我在別的電影上看到了,覺得他很會演戲。
他倆和我合作了以后,我《懸崖之上》也繼續找他們,他們都是很好的。
因為現在網紅臉、流量讓大家膩了,所以普通觀眾也在說演技好壞了,包括綜藝,你看這多好。這其實是演員的福利,有人可以看你的演技了,不再看你的顏值了,這個轉變已經是很好了,現在演技好的演員是碰上好時光了。
對于流量演員,我覺得首先你演員要真拿得起來,第二導演也要扛得住社會的眼光,看大家怎么看。另外制片人也要扛得住,看這票房是不是能帶得起來,這就不好說了。
我們當然首先是挑演技了。因為演技好的演員有一點很重要,就是電影是一個集體創作,不是說靠導演一個人。尤其是塑造人物上,演技好的演員他不光是演技好,他生活閱歷和他的職業操守都很高,所以他會對這個人物有更多縱深的開掘,有很多很多細節是靠演員在現場發掘出來的,他提很多意見,他做很多修改,因為他要把他變成活生生的人,他不能直接“預備!開始!”。他就會想很多很多,這個角色的前世今生他都會想,他有很多很多細節把它補充進去,變得很鮮活。導演都有這樣的經驗,演技好的演員都會給劇本加分,所以用他們導演也會省點勁。
“一張大銀幕的臉就是臉得小,眼睛要會說話”
其實我們經常選擇受過專業訓練的演員。新人也一樣。我們首先是在中戲、北電、上戲三大院校里挑,這就是黃埔系,先在這些學校里選,而后會放到一些像重慶美視,北師大、中傳的表演系,然后再放到舞蹈學院等。
我自己認為還是要找專業的,除非是你特殊的需要,比如《一個都不能少》那種,你要追求紀錄片,追求素人,那就去找不像演員的。
原則上表演是一個難度很高的事情,表演沒那么簡單,不是人人都行的,所以其實它是需要專業的,要不全世界那么多演員,還是專業的居多嘛,一步登天的素人還是少數。
像浩存是我們幾年以前就選定的,最早她考大學的時候,在考場發現的,很像周冬雨,周冬雨我們是在南京的考場發現的,劉浩存是在北京的考場發現的。
當時覺著這小孩很有靈氣,高三學生嘛,是想讓她演《影》里關曉彤的那個角色。選了她以后,對她進行了測試覺著不錯,當然人家正忙著考大學呢,還要復習文化課,所以就走了,我們就在這兒想著琢磨著她這個角色,后來突然劇本就改了,改了以后她太小,不符合,就換成關曉彤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還跟她說,我說你回去好好復習,要考大學了,無論你考上哪個學校,最終我們可能會找你拍電影,所以希望你不要曝光,大概就這么說了一下。其實這么一交代,那小孩早估計沒記著,人家忙人家的,這一晃就三年,我們把《影》都拍完了,又有其他的。
到拍《一秒鐘》了,突然想到,我就問副導演,那個小孩還在嗎?打聽一下考哪個學校了?后來一打聽說考北舞了。我說那剛好,趕緊去看一下,是不是已經拍了廣告了,拍了電視劇了,簽了什么了,然后一去問說啥也沒有,等著我們呢,還很守信譽,我還挺感動的。
但是光這樣其實是不行的,這只是見面的感覺,我們后來還是經過了長達半年多的培訓,還有很多備選人,在一起來PK。每個星期,利用節假日、寒暑假,進行培訓。
其實選演員是個很科學的過程。我從來不相信有時候媒體上寫的,那個導演好像眾里尋她千百度,一回頭就是她,這有點神化,導演都把自己搞得很神秘,好像覺著自己有過人的本領,其實不是。你一眼看,覺著這個人有意思,還是要經過非常科學的篩選,反復反復反復選,她一直留到最后。
所以后來我們就覺著,這就是命,就屬于你一眼看中的一個小孩,當年很小,但現在幾年以后,經過反復的測試,還能排第一,那就是她了。
我自己覺著她應該是周冬雨過后的一個接班人吧,很像周冬雨的那種樣子。
選演員還有一個就是,我是從大銀幕的角度去想的,可能跟一般電視劇,還有普通網紅看的角度不同。再加上我是攝影師出身,我常常是用攝影機來鑒定一個演員的臉是不是夠有魅力,夠大銀幕。所以后來我們說,長一個大銀幕的臉是不太能常碰到的。大銀幕的臉是啥樣呢?你也不知道,但是現在感覺就是臉得小,臉大了不行(笑)。
還有就是眼睛,我們俗話講,眼睛要會說話。而且,內心理解力要強,要能表達情感,要充沛,但是能通過眼睛表達出來。
大銀幕的表演跟我們平常看到電視劇的夸張表演是不同的,大銀幕的表演是一點點東西就可以了,因為你想大銀幕把演員臉放的很大,一個近景,微妙的那個心理活動就通過她的眼睛傳達出來,就特別合適。
反倒是其他的可能需要演員夸張一點。我覺著你要演那種綜藝,都需要演員外化一點,像演話劇一樣的,要把它表達出來,然后現場觀眾說哎呀這個演技好,它是另一款。
大銀幕其實是不需要太多太多的東西,而且大銀幕的表演是更精致的,更內斂的,更要求內心豐富,所以眼睛的傳神非常重要。
其實沒有啥秘訣,每個導演選都差不多,我自己這一方面特別要求,不在眼睛長的大小,在有沒有那個感覺,這你通過測試可以看到,我們有很多測試的方法。我自己很多年總結了我自己的一套東西,很有意思,有一定的科學性。
“導演要跟上時代,觀眾都是年輕人,他不等你啊”
關于電影,我認為更重要的是與時俱進。堅守是指對電影的熱愛,對電影講好故事的堅守,對電影塑造好人物的堅守,是對電影品質的堅守,堅守是你自己要敬業,要認真去做這件事。但其實電影常常更需要與時俱進。影像常常是實時的,對于受眾來說,一部電影的生命力,就是三周到四周,就像是瓜果,它的時令性,它的新鮮度,它對于一個人的一生所產生的魅力,都在這個新鮮性上。
所以我覺得,作為一個導演,你要跟上這個時代,在堅守的同時,你要學習新技術、新觀念,你要了解年輕人,你要去看,你要時尚,你要去了解所有的東西,你要講給年輕人聽,要對年輕人產生影響。
尤其是電影又跟技術有關,更要與時俱進。你要去學習,你要去了解,信息、音樂、電腦特效、虛擬現實等等,很多東西,都要求你要與時俱進,這樣電影才能保持它的魅力在。
但是電影情懷、人、人性,這些永恒的主題是不變的。
我會刷短視頻,但就是偶爾看一看,任何成為話題的我都會看一看,我也在網上購物的,我跟大家其實差不多,我對這些東西都愿意接受。
我根本不排斥那些商業性、快節奏的東西,我覺得這是正常的。
如果是像《懸崖之上》《堅如磐石》這種當代題材,商業性的東西,一定是要符合這樣的節奏。你看《一秒鐘》我特別把節奏放慢了,我就會回到一部電影大約有500-700個鏡頭的節奏上去,希望有一個味道。那你看我們拍《懸崖之上》,有2800個鏡頭,它的敘述語言不一樣的,因為你要年輕化,你要跟上潮流。
人進入新的時代,節奏都是很快。你看我們現在看老電影,雖然老電影在我們印象中是經典,我們一看上老電影還是覺得比較慢,因為當年和現在不一樣。你自己回憶一下你過了二十年,你腦海中有記憶這是部好電影,但你有多大的興趣再去把那個電影看一遍呢?我自己認為除了專業人員、研究人員、學生,和某種有訴求的人之外,大部分觀眾不會再去重看二十年、三十年之前的某一部電影,他記住它就可以了,有印象,在心里就可以了。
所以你從這個角度來說,電影哪怕它影響人的一生,它的功能發酵就是三周四周,一個月以后就下架了。所以它是時令性的產品。所有的公司、導演、創作者,也是希望把這個電影拍出來,馬上跟你見面,沒有導演說我們放十年再拿出來,塵封不可能,所以它非常像新鮮水果,它那個原汁原味的東西才好,它不像酒,真正的放。
所以你的美學、技術,對電影觀念所有的反映,包括反映情感的所有方方面面,你講故事的方式、技術、技巧,其實都是要與時俱進。這并不是庸俗,這也不是媚俗,這其實是需要跟上這個時代,因為電影觀眾都是年輕人,他不等你啊,你一定要這樣子,你跟的越緊,你掌握社會信息越多,你越能跟上這個時代,否則你就被淘汰了。
你守著一些古老的東西可以在這兒堅持,沒問題,但是電影畢竟不太一樣。電影本身歷史不長,一百多年,從雜耍開始它就是技術帶來的一個感覺,它更新鮮更潮流,更有現實性,所以它需要我們跟進所有的觀念,總之要學習。
“最終我認為是空氣成像,載體都不要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影像時代,這些技術的東西將來會影響很多很多。現在還拿個手機,將來可能都不需要了,因為我們做很多大型活動的表演,對這種大屏幕傳播影像的東西,我們一直在問,有沒有更新的技術?能不能是軟的穿到身上?那現在有了軟屏。能不能這樣?能不能那樣?常常想的就是能不能。
最終我認為是空氣成像,載體不要了,你就是一個號,然后你抱著這個號,指紋一晃,隨便一個地方都是你的影像,而且它對別人是屏蔽的,就你一人能看見。
就像科幻電影。科幻電影現在基本用的都還是透明屏嘛。其實最終的空氣成像是無形的,到那時候你再看虛擬空間和人的現實空間的交流,到那時候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那個思維完全不是我們這樣了,我都不知道他們將來怎么談戀愛?真假怎么分?未來會是怎樣的?
“我會選擇擁抱技術,要堅守的是情懷”
我會選擇擁抱技術,我差不多是中國最早,從《三槍》開始就用數字機了,而且我用四臺數字機。所以我后來拍《山楂樹之戀》的時候才讓周冬雨演了一百遍,因為那是數字機。
我是覺得技術能改變我們所有的東西,尤其是電影就是從技術開始的。3D、4D,包括裸眼、120幀,所有的技術試驗我都很了解,而且我也很愿意去學習。
我覺得這方面不必抱殘守缺,要堅守的是另一種,我們俗話說是情懷,是電影要表現什么,表達什么。
今天大家可以批判任何一個電影故事沒講好,所以你看大家眼光很高,一般的故事很難打動他,也就是說一般的情感、人物很難打動他。現在的網民見多識廣,包括我們現在要拍戰爭片,我一直跟服化道說網民都是軍迷,他們沒打過仗,但比你還了解,所以你一定要地道。
大家現在見多了,其實什么樣的技術也都不會新了,今天新明天就舊了,重要的是堅守一種我們自己希望的信念,就是電影到底是什么?或者藝術到底要表達什么?這些是核心。其實我們今天看中國觀眾對很多電影不滿意,也是一說就是故事不行,那其實就是說沒有感動他,沒有代入他。
其實大家也都在要求這個東西,雖然你是技術時代、網絡時代了,雖然日新月異的,你們的短視頻這么泛濫了,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當導演、剪東西,剪出來非常棒,非常有意思,但是那個最打動你的,除了有趣之外,還是一些情感的東西,這都是人本能的一個訴求和要求。
標簽: 一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