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惘聞《辛丑|壬寅》:過去兩年,音樂變成唯一想做的事
謝玉崗不是第一次開口唱歌。老樂迷都知道,對惘聞來說,如有必要,人聲也可以是一種器樂。歌詞能達意,幫助音樂到達它所不及的地方。但是,和惘聞的音樂比起來,謝玉崗的歌詞寫得一般。他既不會運用技巧講精妙的故事,也缺乏使文字言淺意深的功力。他唱歌的聲音和腔調也普通,似乎老是皺著眉頭在唱,嚴肅得像老早千篇一律的灰色居民樓。如果他用幾軌人聲錯落疊加,就會變出好多個面目相似的人。他們就是我們。正因為普通,他們想說的話,就是壓在我們心底的石頭。石頭碎化為顆粒,附著在音樂上送入耳中。
(資料圖)
就算反復聽《辛丑|壬寅》,也難記住謝玉崗唱了什么。他以這種沉悶而執拗的方式,把文字和語言吞吐后吸納為音樂的一部分。大腦會自動吞食這些餌料,顆粒沉入潛意識。再度浮起時,已經成為情緒的一部分。
《辛丑|壬寅》專輯封面
惘聞一直是勾起情緒的高手。他們擅長織造幻境,從第一分鐘開始就催眠你,使你如墜夢境,剝離思考,只剩下直覺跳動。沉浸在這種作業中能讓人渾然忘我。過去的兩年里,謝玉崗“只剩下生存和音樂”,沒有余力兼顧其他。《辛丑|壬寅》是他唯一的項目,音樂是他唯一想做的事。
在這種心無旁騖的狀態中,其他成員也紛紛回溯記憶。這支樂隊是重現感覺的大師,他們的工作就像旨在重現回憶的調香師。一旦靈光乍現,調出“感冒后吃白加黑,有點暈”的香氣,歌名就被直白地取為《白加黑》。小號悶響,吉他線吊住神經,仿佛在高原旅行,風景如畫,然而后腦勺抽痛。當漫灑的小號逐漸凝聚成清晰的旋律主題,夢境也被提煉出主題。身體脫離眠床飄到空中,人開始明白自己的處境。沙沙的打擊樂是夢境中的雜音,阻止記憶的形成。后搖注定會發生的潮起把記憶托舉出水面。最后一分鐘里,會有你所期待的夢魘壓床,四肢動彈不得而思緒如風敏捷的快感。
《奧林匹克廣場》“既不奧林匹克,也不廣場”。惘聞的歌,有改變一個地方形貌和歷史的奇效。1999年大連建奧林匹克廣場的時候,謝玉崗臨近大學畢業,惘聞樂隊剛剛成立。整個社會眼望著明天,覺得明天必不負我。奧林匹克廣場是謝玉崗幾乎每天都會去的地方,工作室就在旁邊。它是日常風景卻想不到,一首歌會以自己為名,生出層林盡染的壯闊氣象。一個瘋畫家先是看上去正常地站在畫布前,拾筆輕擦畫布。不久他就露出瘋子的面目,反復涂抹同一個圖案的變體。每個變體都極盡精妙,令人目眩神迷。當你覺得看夠了想離開,發覺已經移不開腳步。小號將主旋律反復狠吹,把悠閑的局外人心境盤剝殆盡。最后的吉他射出惡毒的詛咒,差一點,就會讓你忘記第一次踏足這個廣場時年輕的情境。
在它后面的《野火》是尾聲也是序曲。暴雨過后的水洼閃著光,男人唱著希望和痛苦。一尾一首,是播下的火種和穿透墻壁的光。這時如果循環播放,將回到在打擊樂的稀疏灌叢中隱現貝斯痕跡的第一首《鑿壁尋光》。經過之前的洗禮,聽歌人頓覺耳清目明,一掃淤塞與模糊。耳朵能聽見更豐富的聲音細節了,如同微風拂過汗毛。眼睛看見了光,像凝視燭光一樣舒服。
剛剛過去的杭州西湖音樂節上,惘聞演了一場,聲、光、色、人俱全,未到場的也舒了一大口氣。十一月,他們開始上路巡演。此時做出這個決定的都是勇敢的人。在這之前,問了謝玉崗幾個問題,關于構成這張專輯的地點、人、思量和酒。
謝玉崗 攝影:林源森
澎湃新聞:不聽唱詞,這張專輯聽起來輕快、單純,不壓抑也無惆悵。為什么詞和器樂之間有這樣的距離?
謝玉崗:的確是這樣的,這就像每天面對的痛苦同虛幻的宏偉場景之間的距離。
澎湃新聞:唱詞就這么直抒胸臆地描繪了孤立無援、無法動彈的噩夢感,沒有去講故事的打算嗎?
謝玉崗:記憶都埋在了心里,我并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也可能是因為現實遠比故事更荒誕和魔幻。
澎湃新聞:《辛丑|壬寅》聽起來線條清晰,結構規整,螺旋狀的結構一路加粗著推進下去。現在的樣貌是一開始的打算,還是一點點打磨之后形成的結果?成品有沒有超越你自己想象的地方?
謝玉崗:開始創作的時候并沒有一個特別清晰具體的框架,大家就是記錄一些過往兩年的點滴和感受,把這些串起來之后一點點磨成了現在的樣子。并沒有覺得它超越了自己的想象,但每一次的修改和打磨都讓我們學到了很多新的知識和內容。
澎湃新聞:《白加黑》里的管樂又宏大又有點戲謔,白茫茫一片耀眼,但歌名為什么是“白加黑”?
謝玉崗:是的,它的感覺總是讓我想到以前感冒之后吃白加黑藥品的感覺,有些暈,思維反應變得不是那么敏捷。
專輯錄制中
澎湃新聞:參與者里有兩個熟悉的名字,魯大東和董亞千。為什么會邀請他們?除了這兩位之外,還有其他的客座樂手嗎?
謝玉崗:在進棚錄音之前,其實還有一些音樂的部分沒有最后敲定下來,一個是《奧林匹克廣場》:之前我錄了一段滑棒吉他,但是特別不滿意。在錄音棚的最后一天,董亞千按照他的思路即興錄了一段,我們都覺得特別棒。
再就是《野火》:因為之前有一次和文智涌老師即興玩過一次,印象特別深。《野火》剛完成的時候我腦海里就覺得如果加上他的那種小號旋律這個作品才能完整。果然,文老師一試,所有的都對了。
魯大東老師之前我們就有過合作,他幫樂隊題的惘聞的毛筆字體我們沿用至今,我一直喜歡他不同時期書寫風格的變化。他現在的字更像是作畫,很開心又一次找魯老師來題字。他讓專輯的名字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
澎湃新聞:萬青的棚里伏特加最贊。伏特加爽氣、甘冽,它有具體影響到工作時候的狀態和作品的審美嗎?
謝玉崗:是的,它讓我們在棚里錄音做決斷的時候變得更簡單干脆了。
澎湃新聞:像《奧林匹克廣場》這樣有具體地點和集體回憶的歌,是先有地點,還是先有音樂的輪廓?創作時大家會不會把私人回憶注入進去?成品出來以后,你會不會覺得真實的廣場也不一樣了?
謝玉崗:你的判讀是對的。因為惘聞的工作室就在奧林匹克廣場邊上,幾乎每天都會來這里。所以很難說是先有音樂的構思還是先有地點了。對惘聞來說,所有的創作的確都是匯聚每個成員個人的回憶和感觸。對我來說,這個歌名只是一個記憶的符號而已,就像這個奧林匹克廣場對大連人來說也只是個符號,它既不奧林匹克,也不廣場。
澎湃新聞:這個廣場建于1999年。那個時候你在干什么,是什么狀態?有沒有想對那時候的自己說的話?
謝玉崗:我之前還真不知道這個廣場是99年建的。那時也是惘聞剛成立,我臨近大學畢業。大家好像都不太知道未來要做什么,對樂隊也沒有什么計劃和想法,就是覺得在一起做音樂很興奮也很快樂。似乎在大家模糊的認知里面,整個的環境會是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好的。這種積極樂觀的感覺并不是存在于個體之中,而是洋溢在整個社會。并沒有什么想對那時候自己說的,說了也沒用,那個我應該也聽不進去。
專輯錄制中
澎湃新聞:過去的兩年,生存、生活、音樂的比例大致是什么樣的?互相之間是怎么影響彼此的?
謝玉崗:過去的兩年應該就是生存和音樂了吧,基本上就是處于要么在家要么在工作室的狀態。音樂似乎變成了唯一想做的事情,其它的完全沒有動力和興趣。
澎湃新聞:心中想要表達的東西很強烈的話,音樂要怎么配合它?你會用音樂去強化、滋養它,還是撫慰、消解它?
謝玉崗:并沒有刻意用音樂配合表達,只是會嘗試用一些自己以前沒有用到的元素或者處理方式來寫音樂。在這一過程里面,也能讓自己既定的表達內容得以有更多的思辨過程和延展過程。
澎湃新聞:這幾年,對音樂以及其他文藝方面的好惡,有沒有發生什么變化?(閱讀、藝術、影視等)
謝玉崗:這兩年我完全是把這張專輯當作唯一的項目去做。好像只有讓自己一直處于工作的狀態,我才有自由的感覺。
澎湃新聞:這次專輯創作過程中的艱苦、痛苦和滿足感,和以往相比怎么樣,有沒有加重或者減輕?
謝玉崗:在過程之中始終是自由和幸福的。
澎湃新聞:人遇到現實阻礙的時候,會本能地想從過去汲取力量。《辛丑|壬寅》有多少來自過去的給養和啟示,是什么呢?
謝玉崗:做這張唱片的時候我想到了很多自己喜歡的1990年代歐美樂隊,回想起了最初聽到這些音樂時候的第一感受。
澎湃新聞:會不會試著看未來?這張專輯里有對未來的想象嗎?
謝玉崗:積蓄更多的能量和力量吧。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