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熱聞】看,那個長翅膀的人
周六的晚上,我坐進劇場看戲。北京今春來得遲,不但春風不暖,入夜更加凜涼。臺上是塵煙漫卷的流放地,我大睜著眼,見卡夫卡逡巡其間,時隱時現。至第二幕,觀眾席里一聲長長的呵欠,不算響亮,卻驚心動魄,雷霆萬鈞。軍官即將自戕,演員渾身濕透,龐大的機器橫亙于我他。
“要公正!”他吼道。隨后他爬上去。他死了。
我是先讀小說,再讀劇本,最終看戲。這一部《在流放地》,是將卡夫卡的一角,化添出一個渾圓。對觀眾來說,它絕非歡樂之旅,倒像是一場質詰或自白——靈魂的非難。如果你看了,感到痛苦,困惑,毫無出路,那也許是因為這世間正是如此:痛苦,困惑,毫無出路。
(資料圖片)
《在流放地》劇照(大華城市藝術表演中心供圖)
和卡夫卡的小說原著對照,劇作的呈現無疑大大增添了幀率。流放地里殘酷的黑白灰,躍升為飽和色彩。那龐大的刑具,荒誕的權力機器,曾經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在轟隆巨響中駛上舞臺,闖進眼里。那一刻所有無形的恐懼都成為眼前現實,叫人無法不凝望。人瞬間渺小了,連同軍官一起。他參與建造了這怪物,或說信仰。他亦死在這怪物之上——或說信仰。讀小說,文字如大河從眼前流過,而舞臺,賦予一整個世界。
小說與話劇,確是兩種藝術。同一個內容基底,感悟和理解卻十分兩樣。之前讀小說,感到人物是狂熱的,堅信的,連自絕也是猙獰的。但看了戲,卻感到人物的狂熱之下原是孤獨,堅信之下竟是疲憊。無望早已發生了。
人們在請旅行者見證的,不是一場爭端,而是溺水者吐出的最后一個氣泡,是一場結束。作為旅行者的墮天使,并沒能真正在軍官和新司令官眼中建立起權威。二人對他的爭奪,只是無望者對希望的渴盼——他們知道他不是希望,他們希望他是希望。
可惜之處,是看出倉促。倉促就使人感覺,該有處都有了,但總差一口氣。幾位演員真的值得贊賞,把自己用到頭兒,一點不留。但戲段冷熱錯落,長長的自白,久久的不語,實在難為演員。這樣一部劇本,對表演是巨大又坎坷的考驗。而臺上的幾位青年,讓人看到了卡夫卡角色的最大可能。這部戲的流動,并非由故事或情節承啟,而是倚靠在內部的哲思邏輯。若非對卡夫卡的小說有足夠理解、對劇作意圖有強大把握,是絕對站不到這臺上去的。狂熱的軍官(王怡霖飾),玩笑的墮天使(徐啟旭飾),敏感失落的新司令官(侯曉飾),童心可愛的小兵(康啟軒飾)……每一位演員,每一位,都獻祭一般投身在了這舞臺,投身去了卡夫卡的荒誕世界。它便也要求觀眾打起萬分的精神,要調動不止一雙眼一對耳,還有心腦與靈魂,去一同進入那世界。
可惜,我見到了這戲劇的堅硬冷峻。它不為觀眾提供一個美夢,更不是一個溫暖懷抱。于是發生了那長長的呵欠——未能與舞臺簽訂契約的觀眾感到困倦。我想這其中原因許有多種,但必不在演員。很期待未來節奏的完善和新的排演。
最后一場戲在我看來尤為不足。墮天使與新司令官兩人的交談已經近乎輪替講演,似乎超出了“非舞臺不可”的范疇。其中許多語句,例如“人人都在流放地”,該是觀戲者的感悟評論,實不該成為戲本身,由演員口說出。我是寫小說的人,因此尤其在乎。小說只做小說分內的事,舞臺也該是一樣。
而最令神經興奮的段落,無疑是墮天使與新司令官的思辨交換。兩人常常問非所答、自說自話,卻正是所言及意,亂中見序。臺詞赤裸剛健,清正有力。如一把寬刀,直入體軀。這里又要提起演員的功勞——不會有太多演員有能力撐得起這部戲,我由衷希望他們為自己感到自豪。
劇作對于小說最大的改編,便是將“旅行者”——流放地唯一的外來者——設定為墮天使。他被逐出天堂,負著一對飛不起的翅膀,掉落禿山,亦是被流放。“沒勁”,是他張口第一句斷辭,也是整部戲的第一句。
似乎是為了找點樂子,他假稱自己是那旅行者,加入此地人事,見識了律法軌轍。在舞臺上,收起翅膀的墮天使與敏感善思的新司令官機鋒來去,與狂熱施刑的軍官語焉不詳。我們自當不懷疑他的善良,可必須記得他自有矛盾彷徨?!澳恍派系??”他對著這問題冷笑。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教育??粗冀K淡漠玩世的墮天使,我不斷想起《大話西游》。電影結尾的夕陽下,刺眼昏黃,城墻似矮又高。至尊寶已成為大圣,站在人群中,望著高處的武士與紫霞。他已經歷了全部,知曉悔恨與奈何,于是附身于武士,給了她那個吻,給了人間小團圓。
然而我們終究盼不到意中人,亦無七彩祥云。在流放地,除了仍有清稚赤子之心的胖小兵,無人看得到墮天使真身。亦如我們看戲,有所見,有不見,靈魂之選。
所以小兵也只說:看,那個長翅膀的人。
就像大圣離去時,二人對那孤寂的背影笑道: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啊。
(作者為小說家,出版有《暴雨下在病房里》《異鄉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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