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最新!相撲避難所:表面像體育片,實際是倫理片
◎黑擇明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作為傳統(tǒng)文化符號的“大相撲”
雖然相撲據說是唐朝文化輸出到日本的,但在1500年中只有在日本,“大相撲”成為了一種本土的“國技”。用今天人們的眼光看,它似乎算是一種競技體育。但是作為體育比賽,它顯然沒有多少大眾可參與度,不要說球類、田徑這些,就連跆拳道、柔道,甚至古典式摔跤都比它普及得多。若論觀賞性,似乎又說不出來什么。不可否認,體育選手要“出圈”的話,顏值還是很重要的,而今日亞洲的“男性凝視”肯定不是這種動輒300斤以上、梳著古怪的發(fā)髻、全身上下只穿著“禈”的肉山;而且相撲規(guī)則其實非常簡單:兩手觸地即開始,雙方誰先離開那個圈圈(土俵),就輸了,所以比賽時間往往很短,有時候一分鐘之內就結束了。對于信奉時間就是金錢的今日城市觀眾來說,驅車一小時只為了看一分鐘的比賽?顯然很不劃算。
那么它在別的方面一定有其過人之處,比如說,時至今日它依然是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符號”之一。這就有點意思了。我們的確能在各種日本旅游圖像上找到相撲的元素(通常都是浮世繪圖畫),以及總是可以吃“相撲火鍋”(據說開火鍋店是日本退役相撲手的常見再就業(yè)方式),但很少會有游客專門去看一場“大相撲”,更不用說去了解了。
而當我們去觀看的時候,卻會發(fā)現這又像是某種古老的祭祀儀式,仿佛從一個幽深的時間深處緩緩走來,那些龐大的體格增加了這種儀式的莊重感和神圣感。相撲手也如同歌舞伎一樣,在日本社會有著特殊地位。這種地位顯然與其文化屬性相關。但就像名角一樣,對于普通觀眾總是有神秘感(保持距離正是傳統(tǒng)上維護其“高級感”的手段之一)。只是在今天這個“總體屏幕”時代,靠高高在上的方式去保持地位的想法早已顯得陳舊。任何一種傳統(tǒng)文化遲早都得證明自己依然是活態(tài)的,有生命力的,能接地氣的,不然的話就成了博物館的一種展品,或旅游文化的一個符號——而這些符號總是難以指稱其內在的意義的。
時至今日,隨手可得的信息會讓人更挑剔。比如,“奈飛”找是枝裕和拍的《舞伎家的料理人》顯然是對京都藝伎文化現狀的一種講述,有著用通俗生動的方式向世界展示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意圖——這種文化過去總是被曲解的、被異國風情化的(例如在好萊塢各種電影里)“東方主義”。但是大導演被指責使用了玫瑰色的濾鏡,讓這一古老行業(yè)的尖銳問題,比如對女性的剝削、壓迫等等處理得過于輕飄。這可能是大導演始料未及的。是枝裕和這個講述確實也存在著常見的“治愈系”之嫌。
不過,今年“奈飛”出品的另一部日劇《相撲避難所》卻提供了一個好的例子。本來,這個題材并不被看好,但是播出后迅速依靠口碑傳播成為爆款,并且有繼續(xù)發(fā)酵之勢。
熱血、爽點與跌宕起伏的人生
《相撲避難所》既可以看作體育片,又超出了尋常體育片的范疇。
日劇中的體育片是成熟度很高的類型,“熱血”是它的法寶。對于中國觀眾來說,從古早的《排球女將》到最近的大銀幕版《灌籃高手》,都很好地貫徹了“熱血”敘事。雖然有時候熱血過度會導向狗血的一面,但這條法則似乎屢試不爽。《相撲避難所》導演江口幹以漫改電影出名,當然更深諳此道;而編劇金澤友樹(代表作有《半澤直樹》)也很會寫“爽”劇:壞小子無意中闖進一個傳統(tǒng)領域,打破了它的秩序,帶來了混亂,但也給了它重整的機會。在理解了這個領域之“道”后,壞小子獲得了成長,并成為新的領軍人物,帶領團隊走向勝利。
《相撲避難所》似乎也遵循了這種套路。柔道選手出身的主人公小瀨清(后以“猿櫻”之名出道)因為家中變故一貧如洗,走上歧路。“猿將部屋”的親方(即“師父”)看中了他的天賦和潛力,告訴他如果成為相撲頂流(橫綱),他能獲得非常誘人的收入。小瀨遂改練相撲。他自信有各種小聰明,腦子靈光,訓練懈怠,出言不遜,還偷拍師兄們的小視頻出賣給八卦記者。但慢慢地,這個行業(yè)的榮譽、拼搏、人格等觀念,以及父親用盡全力打工的精神,使他成為了“猿櫻”,并開始嶄露頭角。“猿將部屋”并非一帆風順,反派(作為相撲界腐敗的代表)給他們制造了太多羞辱和麻煩,而上升期的猿櫻也遇到職場生涯最大的挫折:強大的對手靜內在比賽中一巴掌扇掉了他的耳朵,給他留下了恐怖的心理陰影。當然,按照熱血劇的邏輯,他最后一定走出了陰影,戰(zhàn)勝了自我,重新站上了賽場。
僅僅遵循某種模式是不夠的,“熱血”意味著必須喚起觀眾的強烈共情。所以我們在此類作品中總是看到大開大合的情感和跌宕起伏的人生。《相撲避難所》是中文譯名,日文中的“圣域”則意味著在內心深處守護,而外人無法入侵的地盤。其實這更是一種防御的姿態(tài),而非敞開和容納。“避難所”意味著里面的人有所不幸。所以兩個最重要的角色,即猿櫻和靜內,都是家庭破碎的、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這與他們龐大粗壯的外表形成了巨大反差。猿櫻看到半老徐娘的母親還在靠賣身還債,極度渴望溫柔鄉(xiāng)而終被背叛;靜內小時候目睹情緒不穩(wěn)的母親殺死弟弟后在櫻花樹下自殺,這個弗蘭肯斯坦一樣的巨人卻始終憶念著母親的一點點溫柔。這樣的情節(jié)人物設定反差感造成的張力確實給觀眾的心理帶來很強的期待。
如此,當劇中人終于戰(zhàn)勝自我,能夠從那個“避難所”走出來的時候,觀眾的共情是得到了滿足的。第一季以猿櫻和靜內再次交手結束,但是僅僅到他們登臺便戛然而止,導演沒有告訴我們最終結果——觀眾的好奇心又再次被調動:畢竟,這才是全劇最值得聚焦的兩個人。劇中,當猿櫻和靜內在一棵碩大的櫻花樹下初次相遇時,兩人溝通的方式卻是一瓶小甜甜類型的飲料。這就開始了一種莫名的CP感。而且在視聽語言的加持下,相撲比賽就像漫畫一樣有緊張的節(jié)奏感,動作感極強,可謂爽點連連。
從批判出發(fā),翻出傳統(tǒng)文化的“里子”
更有看點的是創(chuàng)作者對作為日本傳統(tǒng)文化符號的相撲的講述方式。這部戲是從批判開始的,從一個留學美國、在西方教育下長大的女記者(忽那汐里飾)對“大相撲”的審視展開。在這里似乎顯示出“奈飛”的參與,但令人疑心的是這個女記者并未展現出相應的業(yè)務素質,反倒像個初入職場的、不具備新聞記者資質的菜鳥。她因為在新聞部門與已婚男上司的戀情而被降格使用,只是這個情節(jié)設置實在刻意。她一來報道相撲就尖銳地對“女人不能上相撲臺”大加鞭撻。表面上看來她的角色是反映了日本社會對女性的歧視與霸凌,以及女性主義的一些主張,但呈現出來的效果或許正相反,變成了“西方的”目光對于古老東方傳統(tǒng)的無知和冒犯。不得不說,這個很表淺的女權意圖反而帶有濃厚的“爹味”。其實無論東方西方,任何一個受過“正常的”教育的記者都會先去了解一下采訪對象文化背景的吧。當然,劇情意圖是借由忽那汐里這個“小白”的、“外來的”視角,讓觀眾逐漸加深對相撲的理解。但這個“女性視角”是不成功的,還是有傳統(tǒng)日劇中“笨蛋美人”的嫌疑。并且,在一部意圖在新的語境里講述古老傳統(tǒng)的劇集中,這么做反而會弄巧成拙。
不過,從批判的立場出發(fā),這部劇集的確又將這一傳統(tǒng)文化的“里子”翻了過來,一些腐敗的、骯臟的、齷齪的交易、資本和權力的勾兌被展示出來,一些不公正的、貶低人的舊規(guī)則被暴露,就像從舊華袍上抖落下虱子。要知道,日本電影在“社會批判”這個層面上就從未輸過。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對這一文化本身的貶損,而是指出不能以“傳統(tǒng)”之名去藏污納垢。在新的時代,傳統(tǒng)也需要展示出它更積極的新意義,也需要有自我更新的能力。這部劇為我們展示了“大相撲”作為平民文化的一面——從事這項運動的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近年來著名的大相撲多來自蒙古國和波利尼西亞),為此他們要竭盡全力,付出整個青春乃至全部健康(因為暴食和大運動量會對身體機能有很大影響)。在這條人生路上有十個級別,最高點是“橫綱”,但是相撲運動迄今也只不過有七十幾個相撲手拿到了這個榮譽,更多的相撲手依然在底層,處于貧困的狀態(tài)——這表明,這個行業(yè)是非常殘酷的。沒錯,能成為“大關”就意味著社會地位的提升,意味著財富、名利滾滾而來,但是這部劇集沒有取這樣的立意。
這部劇集立意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它首先并不否認主人公是沖著金錢才入行的正當性,也沒有像有的作品那樣,把“成功后的幻滅”作為重點、作為一種“深刻”,而首先是對有著沉重生活背負的這些人采取理解和贊同。這樣做,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一種常見的癥候:即認為所謂的神圣之物對當代所有人來說都是且必須是神圣之物。這是一種“何不食肉糜”的、從未體驗過生存焦慮的偽善態(tài)度。與此同時,創(chuàng)作者又展示出這種古老傳統(tǒng)適合現代人的方面:從現實意義考量,首先這種文化(不能單純將此看作運動)賦予了普通人一種尊嚴,更準確地說,是存在感。因為身份認同問題在這個時代從未顯得如此重要,這是社會對人的一種“承認”。
更為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者在貌似的戲謔中又整理出這種古老傳統(tǒng)的珍貴的、仍然適用于當下的部分,即其中合理的倫理道德觀念和對精神境界的要求。相撲,本有著讓人成為“半神”的意思,意味著人可以通過修煉使自己提升。這種修煉不僅是身體的,還有精神的——這種古老文化對人的倫理道德有很高的要求,比如前“橫綱”朝青龍就因為“謊言”等問題而“社死”,不得不退役。在這部劇集中,我們發(fā)現這種倫理道德要求有很大的寬容度,它指向人自身的修煉。“猿將部屋”的相撲手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有的輕佻散漫,有的心胸狹窄,有的盲目自大,但這些都不屬于真正的道德倫理問題,都會在一種全情投入的修煉中得到提升。
這里的提升就是日常生活,而不是什么“高端”的內容。它體現在負責訓練這些相撲手的猿谷這個形象上。這種倫理道德無需美化,他只需要親身示范。猿谷在傷病困擾下,在本有可能達到更高社會地位(他曾經升入到前四等)時仍守住從事這項運動的本心,不逃避,不怯懦(因為響應劇中反派的挑戰(zhàn)有可能讓他徹底殘疾),對渾小子們該教訓的教訓,該傳授的真誠傳授——雖然也蘊含著“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這些儒家倫理,但絕不帶“爹味”;對自己的家庭則充滿愛。這一切都出自相撲本應有的倫理。
所以,猿谷終因傷病退役,舉行儀式,剪去銀杏發(fā)髻的那場戲是非常令人感動的。那是一個莊重肅穆的時刻,見證著這項文化傳統(tǒng)中一個男人(盡管如此說來很“男權”)全身心的修煉如何為自己贏得真正的尊重,也證明了這種古老文化在喧囂的現代社會依然具有的生命力。這一幕還帶有精神“升華”的意味,開啟著核心主人公,即猿櫻的“升華”。這也是古老文化傳統(tǒng)具有的啟迪意義。
值得強調的是,這部劇集能讓觀眾時刻感受到無論創(chuàng)作者、演員還是劇中人對相撲的熱愛。我們知道,讓非職業(yè)演員在鏡頭前自然流露真情是多么難,更何況是行動并不敏捷的一群退役運動員。但它做到了驚人的自然——這意味著創(chuàng)作者對這個行業(yè)、這個行業(yè)的真實生活的真正投入。
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