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懂《封神》，可重讀《翦商》
◎曾園
(相關資料圖)
近來電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影響頗大，眾說紛紜。電影中好多細節被評論者用學術觀點斟酌考量，比如紂王之父帝乙手持蘇護頭骨做成的酒杯，這個細節于史無征但有新意：一是說明紂王之殘暴可能與家庭教育有涉，對家庭組團觀劇善莫大焉；二是表明商朝殘暴其來有自。歷代公認的商代賢君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歡），殷道復興”（《史記》），但考古發現武丁是商代人祭最猖獗的帝王，紂王恐不能望其項背。我們比司馬遷看了更多糟心文物，那我們如何理解商代？重讀對商代有全面解釋的《翦商》是有益的。
牧野之戰后 周武王曾進行了人祭？
《翦商》一書遍布人祭信息，雖對讀者頗具沖擊力，但在專業領域內其實屬入門常識。即使在大眾層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發行量極大的《奧秘》雜志就經常登載瑪雅人祭插畫。2006年梅爾·吉布森將此題材拍成電影《啟示》，情節逼真，場景震撼，觀眾不在少數。
《翦商》由此前傳播較廣的《周滅商與華夏新生》一文擴展而來。李碩推測周人曾為商朝仆從，為其不得人心的人祭活動捕獵羌人。在朝歌，周文王精研占卜為紂王算命，長子伯邑考為紂王駕車。后來紂王把人祭發展到屠殺商朝貴族，即“醢（做成肉醬）九侯”，“脯（做成肉干）鄂侯”，“剖（掏心）比干”。當紂王將伯邑考做成肉醬，送給周文王吃，文王、武王、周公這才幡然醒悟。“翦商”由此成為周人的使命。
但商朝那么強大，如果翦商失敗后周人何去何從？文王從此噩夢纏身，時常需要弟弟周公解夢。周公用母親大姒夢見殷都生滿荊棘的圖景來開解。所謂“周公吐哺”被李碩解釋為周公也曾吃過人肉，常常惡心嘔吐。以上內容屬于猜測，該書的穩固之處在于李碩對《逸周書·世俘解》進行的強有力解讀：牧野之戰之后，周武王進行了與商人類似的人祭。李碩推測，此后周公對殷商人祭、周文王為商紂王捕獵羌人、周武王繼續人祭的歷史進行了刪除。這完美解釋了考古與文獻之間的矛盾。高段位讀者也醒悟過來，熟悉歷史的孔子提出“敬鬼神而遠之”，遠離的是嗜血神。“不語怪力亂神”，延續的是周公沉默態度。“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禁做陶俑，防微杜漸。華夏由此而新生。
商代最恐怖的是大規模人祭
《翦商》重點講述商朝興亡，兼及二里頭—夏朝人祭情形。新石器時代眾多古國中，二里頭—夏朝因為擁有了青銅武器技術而保持了王國的長久穩定。“從新石器到夏和早商階段，人祭遺存星星點點，規模都不太大。”從東南方向騎水牛渡過黃河的商人攻滅了夏朝，任由二里頭宮殿區荒蕪坍塌。
商人除人奠基（將人殺死埋在建筑、青銅作坊底部以保建筑平安）、人殉之外，最恐怖的是大規模人祭。但我們對人祭的認識并不容易。在殷都宮殿區以東數百米的后岡，1959年考古隊發掘出一座奇怪“墓葬”：水井一樣的圓形穴，25具尸骨凌亂地堆疊在一起。當時的科學院院長郭沫若推測，這是一處特殊的貴族墓葬，墓主可能生前犯了罪，不能享受正常的埋葬禮儀。
第二年的發掘證實，在半米深的土層之下，還有第二層尸骨，共29具。這其實是“正常”的祭祀坑。人祭固然匪夷所思，不可思議的是貴族家族也被獻祭。
傳世文獻與考古無法印證，但甲骨文字形態忠實呈現了各種可怖的人祭方式：炮烙、肢解、油烹、開膛、斬首……以“卯”字為例，指的其實是把人或牲畜對半剖開、懸掛的祭祀方式……
商王朝獨占文字（能保存戰爭傳統與技巧）、青銅技術、戰車、占卜以及人祭。殘酷人祭一方面區別開商人（獻祭者、神的仆人）與其他人（祭品、神的食品），形塑了商人的神性、尊嚴與威權，但極大的反對力量在帝國四處醞釀。起源于長江流域的盤龍城陶俑葬（包含了反人祭文化）被引入商朝之后，貴族中人祭支持者與反對者兩派內亂，史稱“九世之亂”，商朝一度陷入衰退。但人祭支持者最終奪回權力，鞏固了王權。
李碩認為，人祭反對者要等到紂王肆意屠戮貴族后才重新凝聚起來。紂王為何擴大貴族人祭？也許是奴隸不夠，也許是貴族人祭在他看來更“有效”……等到弱小的周人打來，商朝貴族才在牧野之戰倒戈并迅速取得勝利（可見商王壟斷各種技術但并不能壟斷武力）。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以血之流杵也？”孟子認為武王高舉仁義大旗討伐殘暴的紂王，應輕而易舉獲勝。可見到了孟子時代，因文獻無存，商人僅剩殘暴而無強勢氣場，面目已模糊難辨。
商朝的面紗其實才僅僅揭開一角
《翦商》刻畫出的商人形象鮮明而驚人：陪葬品中有大量海貝與難以解釋的鯨骨，王國中遍布著毫無征兆而突然崛起的巨大城市，規模龐大而用途不詳的倉儲設施。貴族婦女大量飲酒，披甲出征，可見戰爭的勝敗取決于神性而非膂力……楊斌先生在《海貝與貝幣》一書中指出，商周時期的海貝大多來自馬爾代夫……今天，商朝的面紗其實才僅僅揭開一角。
人祭不得人心但有效。從周滅商艱險的途中，一個冷酷的結論呼之欲出：以人祭為核心的商文明直接統治區域不大，但具備強大的凝聚能力、財政汲取能力與動員能力。河北省臺西遺址是商中期北方據點之一，考古學證明武士管理農民的辦法是砍去十分之一農民的雙腳。商文明中可怖但有效的統治技術雖沉睡幾千年，被揭示出來仍驚心動魄。
我們相信文明與進步，但不能忽視阿茲特克人祭文化一直持續到15世紀。在中國，被禁絕兩千年的人殉、人祭在明代恢復。我們比較以下兩段文字：
阿茲特克人祭的儀式感、表演性很強，有高大的石砌金字塔神廟，獻祭儀式在金字塔頂端進行，尸體從臺階上扔下，由觀眾爭奪分食。——《翦商》
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噉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明季北略》
我們評判每個朝代的標準并不一致：有的朝代疆域遼闊，有的朝代完成統一，有的朝代文化繁榮……但李碩書寫三代，秉承的是人本主義歷史觀。這類似于社會學中衡量人群是否幸福，用的是自殺率的短板研究方法：數據低代表幸福值高。李碩用虐殺規模來考量各朝代文明，仿佛在漫長黑暗中點一盞警惕的燭火，守護、稱量著文明中的人性成色。
標簽：
